青离 - 『原创文学』 - ※缘聚久久※

我母亲死的那天，正是杨花飘落的暮春。春潮已经温暖。而此刻，我握着母亲的手，却很冰冷。渐渐地我的手也随之冰冷起来。她用手语比划着，告诉我：去苏州，那里的春天，有微婉的花气，有明净的天空，还有轻柔的风声。看着她的嘴型，分辩出她在喊我：青离！青离！你一定要好好活着，你还要幸福。我的眼睛定定地转向窗外，薄暮中，一络炊烟在缭绕。掌心失去了温度，她如那炊烟飘向天空，终于可以和父亲团聚了。

在定州，许多的官宦和富贵人家喜欢穿缂丝的衣服，并把这些当作高贵而脱俗的象征。母亲是个美丽的苏州女人，当年跟着父亲来到河北定州，也带来了一手好的缂丝手艺。我继承了她美丽的相貌，也继承了她精湛的缂丝手艺。所以虽然是孤单一个人，我还可以养活自己。小轩窗下，以熟色丝经于木杼上，以小梭织纬，玉指轻移，翻飞，随心所欲积花鸟禽兽状。
有时，也会用白底或青底子，织诗词山水。文倚装成，素质洁莹。那些花，那些诗，虽然通经断纬，但都来自我心底的那些美好，这些不能引述的诗句，我一并把它们织进了锦绣里。因为，我是个失语的人。

二

在绣庄遇到赵宁的时候，正是夏天，绿荫深绕。他接过我的缂丝绣，然后看着我漆黑的眼睛，笑意在他的嘴角加深：不错不错，惟妙惟肖，宛若天成，织理之美，别有风韵。我也微笑，那幅《莲塘戏水》在一刹那仿佛散发着奇异的光芒。

以后的日子，我除了在小轩窗之下缂丝之外，也会看着窗外沉默着。那一天，赵宁来找我的时候，我似乎还听到了蝉声啾啾。他坐在我面前，仿佛已经很稔熟了一般，象一个久没见的朋友，然后微笑着比划着：青离，我就想来看看你。于是，在以后很多的日子里，他会来看我。红烛摇曳中，看着我的木杼也在烛光中摇曳。隔一会，他会问：青离，你累吗？青离，我就喜欢这样看着你。我回头看他，总是那样恬淡地微笑，那一刻，我喜欢微笑。

初秋的时候，外公来了。正如母亲描述的那样，固执，而卓尔不凡，一身的贵气。他怜惜地看着我，劝我跟他回苏州。我一声不响，仿佛在谈一件于我不相干的事。临行前，他摇头叹气：跟你母亲一个样，作孽啊！

三

一个露深霜寒的夜里，赵宁来找我，他告诉我：宋和西夏打起来了，他被征去当兵了。我沉默不语。他握着我的手说：还冷吗？你的手为什么总是这么冷？我虽然还在微笑，在眼中已满是泪水。他看着我的眼睛说：青离！我真的不想离开你，本来我想，我要一直陪着你，等到你的心中没有了伤痕为止。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。落在那幅没绣好的莲花图上。

他走的那天，天空的云很远，再三的叮嘱我：一定要好好地保重自己，等他回来，我们会过上幸福的生活。他把那幅我连夜绣好的莲花图，惴在了怀里，并说：这张图刻在了他的心脏上。

猎猎的朔风中军旗远去。我似乎又听到了一切都凋零的声音，如雷的马蹄声在消失，如雷的呐喊声在嘶哑，如注的热血在干涸。苏州城外，杨花飘零中，有个美丽的女孩在慢慢地死去，她的脸上，笑得又灿烂，又迷人。

木杼还在不停地响着。而我又听到了花朵凋落的声音，那么的诡异，却又那么真实，我的衰老也在体内滋滋地生长，若一朵悠悠的蓝花。

某个夜里，我看到了一片凹凸的陈铺，那是一片连绵的坟墓。一阵阵的烟云，疾尘而去，挥着剑的将军，怒睁的圆目。我看到了赵宁，扑向敌阵的时候，回头注视着我那眷恋的目光，最后扭曲着倒下，变成了一堆沙土。

四

凌厉的十二月冬天，我跟着军队去了塞外。那天下着大雪，而我的心却很温暖。

在接近两军交战的地方，我居然找到了一处破旧的空屋子，于是便在那里住了下来。那个雪停了的傍晚，坐在窗前看外面，原本是黄沙飞滚的沙漠，现在是白茫茫的一片，看不到一点皱折。天地仿佛近得融合在一起，而人，在这片苍白面前，是如此的渺小，卑微。

我依旧站在窗前，看一片斑斑黄沙，看一片枯瘦萧条。层层的黄泥沙下，还有苇草飘扬出来，在这孤独的寒风中抖动。苇草枯黄落尽，便是漫天漫天的雪花，和一片冻着的黄土。他临行前送我的那块白玉，已有了身体的温度。弹指间，十年过去了。

一个阴霾而沉闷的冬天早晨，前方带来消息：宋大败，全军覆没。我躺在床上，感觉自己的生命也象雪水流逝。窗外，有一只青鸟飞过，在压抑而灰暗的空中低旋。于是，我抓着了赵宁的手，温暖而干燥。他笑着拥我入怀：这样，你就不冷了，终于等到这天。我还看到了我的母亲和从未曾谋面的父亲，他们两手相挽，用疼爱的目光看着我。

胡笳和羌笛悠扬的声音在流转，浑厚而又清丽，慑人心魄。雪还在下着，纷纷扬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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