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题：贾片语

 

 

贾片语，邑廪生也。为人滑稽善谑。

然每与语，其声金铁杀伐，响遏行云。未睹而声先至，人咸异之。或谓他日此子右移不可量。

 

邑中慈济庵内，杂花生树，寒潭清澈，光景别致。少与共笔砚，常相偕之，恒日习字作书，以应秋闱。

 

一日，贾生忽掩卷拍案，叹曰：“诗文之法，当言简意赅，如琢如磨，方能字字珠玑也。诚哉！斯言。”

遽闻其声，大骇而跌，问曰：“何故？”

 

曰：“前贤月下盘旋终得推敲；红杏枝头著一闹字，春光方似银瓶乍破，一泻汪洋。如女子著袜也。”

吾大奇，问：“何干女子著袜？”

 

曰：“日于塾外，睹二八佳丽，青丝垂如清汤挂面，雪衣拂手飘飘，红裙曳地款款，行如风摆弱柳，洁白短袜并一线雪藕般脚脖，凌波间若隐还见。娉婷袅娜，红颜灼灼，微笑夭夭，灿若烟花也。吾常凝目不顾，心旌摇荡，不能自持耳。”

吾大惑，翻身急起而趋，四顾，曰：“灿若烟花？何在？”

 

贾生俯仰大笑，戏曰：“有位佳人，在塾门外；一日不见兮，寤寐三月！”

吾哑然无语。

 

贾生敛容正色，曰：“此女之美，殊无异议。挑夫走贩驻足，痴目回首者，惊其灿若烟花也。然著洁白短袜，特特留一线雪藕般脚脖若隐还见，仿万绿丛中一点红之效，摄人心魄故。何异红杏枝头之闹字？倘披坚执伞，围似铁桶，雪藕一丝不露，类契诃夫之装在套子里的人，爰万人迷？是故通诗文之法矣。”

吾思之，然。

 

贾生“咕嘟咕嘟”咽唾有声。吾正欲笑其不能自持，贾生又曰：“若其哈韩之妆，发怒冲天，花黄贴脸，桃红画眉，身露脐装，腿连裤袜，烦琐累赘，乍见焉知人耶？鬼耶？焉使迷万人耶？是故亦通诗文之法也。”

吾恍然，服，曰：“贾兄高见，听君一席，胜读十年也。”

 

忽自后传来轻咳，惊回首，乃住持也，拈花一枝，风姿绰约，立于潭边，似笑非笑，似恼非恼，睨缤纷落英，口中念念有词，曰：

      庵，

      一豆青灯影佛龛。

      青丝断，

      了断更那堪？

又：

      庵，

      窗锁青山一点岚。

      凡尘隔，

      拦不住春酣。

又：

     庵，

     窗外飞花戏水潭。

     拦教住，

     莫扰佛堂参。

 

吾与之闻，相对黯黯，顿悟术业专攻，惟惟精惟一也，遂拾掇而返。自滋无复往庵，终日盘桓塾内，勤习经书。

俟秋闱放榜，吾与皆中，乃负笈各各远游。

后贾生行走章京，励精图治，政声斐然。吾则因缘机遇，远涉重洋。

倏忽卅载，云山茫茫，久无青鸟矣。

 

戊子年孟夏，汶川地动，声势紧急。余震未息，贾生即飞驰赈灾。攀山援壁，身体力行，夙夜不得寐。时山断城湮，交通孤绝，其心如焚，劈羊肠强入，孰料地动山酥，途遇滑坡，掩而罔救也。

 

及吾归，惊闻已逝矣。怅然忆昔，音容犹在耳。

天诚不藏奸，何才俊不与寿欤？